发烧到接近四十度,俞秋远便开始不停做梦。
在俞秋远的梦里,他小时候接触到的俞兰芳,是那种老式影楼挂在橱窗处的,黑白照片里,能照出的最标致的美人。
尽管从小到大,身边人都说,俞秋远是因为母亲的遗传才会生得这样好看;可自打俞秋远看过俞兰芳年轻时的照片,他就明白,那些人都在瞎说。
明明,他最像俞兰芳。
显然,祖孙一条心,从俞秋远很小的时候起,俞兰芳也看这个孙子最顺眼。倒不是因为这是他大儿子的小孩,实在是,俞秋远的品行,让俞兰芳觉得,是最适合管理这个家的。
小时候,俞兰芳会把俞秋远抱在怀里,用夜莺般悦耳的声音告诉他:“一个家族的存续,财富不是最重要的,家族文化c精神才是。而这些又是最难留存的。”
俞兰芳给俞秋远说过很多她年轻时创业的故事,她和她的父兄们,在祖国动荡的年代,怎样让一大家子人没有妻离子散,而是顺利地活了下来。
作为战争结束后第一代创造财富的人,俞兰芳一直骄傲地说:“当时的我们,一家人不分男女,脑子里想的都是,要怎么在新的世界里活得快乐。”
“战争结束,动乱结束,人活着都会有一种对未来美好生活向往的内驱动力。那时候,我们根本不怕苦,赚了钱也没想过要花,就想存下来,造福后代。”
“哥哥们和父亲,也举贤不避亲,我在他们身上,学会了很多。”
“我母亲虽然过世早,但我在父兄身上得到的,完全填补了母亲给我留下的空白。”
这些小时候俞兰芳反反复复跟俞秋远唠叨的话,在俞兰芳弥留之际,一直回响在俞秋远的耳畔。
然而,这些话现如今,听起来更像是某种可笑的嘲讽。那些对未来美好生活的向往,成了某种诅咒。
俞秋远回想起俞兰芳的死亡。
最初的征兆,是在他带着俞兰芳去到美国的一个月后。他被俞兰芳当时的主治医生——一位国际上的医学专家,叫到了办公室。
这位外国医生告诉俞秋远:“俞先生,俞兰芳女士被诊断出患有恶性肿瘤——肿瘤就长在她的大脑里。但她现在的身体,我不确定能否接受得了手术和一系列的治疗。”
俞秋远记得,当时这个消息带给他的,只有错愕。
他本来打算对俞兰芳隐瞒。俞兰芳之前就在半身瘫痪后,失去过求生欲;好不容易,她精神好了点,如果再接着知道自己患病,恐怕,就再不愿在这个世界上久留。
可病来如山倒,肿瘤恶化得很快,没过几天,便再也瞒不住了。
俞兰芳开始恶心,头疼,整夜整夜因为疼痛呻一吟。她又无法说话,头疼让她视力下降,再也不能在手机上打下语言和人进行沟通。
医生说她需要紧急进行肿瘤摘除手术,可进到手术室,经过十几个小时的手术以后,医生遗憾地告诉俞秋远:“肿瘤已经扩散转移了。”
就好像,老天爷铁了心要带俞兰芳走。
从小到大觉得自己甚至可以手摘星辰的俞秋远,在死亡面前,被打得落花流水,溃不成军。
俞兰芳生前最后的那些日子,俞秋远一直守在她的病床边。他眼睁睁看着俞兰芳离开,而俞兰芳的离开,也好像在他的身体内部,埋下了某种会迅速扩散的病毒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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