母亲人到中年,历尽磨难,但劳累使苍白的她皎然若月。她非常讲究卫生,破旧的衣服洗得干干净净,多年卧床的病人,也不能有一丝异味。这样的脾性为她增添了加倍的劳苦。
母亲得和其他人一样下地劳动,这样,一家人才能有饭吃。
集体的农业劳动对女性是一种折磨,它抹杀个体差别,无视休息和间歇的需求,严重时必须在口号声浪中负重奔跑。母亲最累c最痛苦的时候还在收工之后。别的女性可能获得了短暂的休息,母亲放下手中的农具却要直奔父亲卧床的西窑洞,为病人翻身,清理大小便的污染,然后才是洗手c生火c做吃的。
吃饭时的母亲给盘泥留下的印象最深刻。小小的他自己捧着碗坐在门槛上吃饭。母亲坐在父亲的床边,端起父亲的碗喂父亲一口,赶忙转身端起自己的碗扒两口,又喂父亲,又自己扒两口。
常常是,母亲还没有吃完,山门口大槐树上的车轮就响了。当当当当当当当催命般的声音响起来,村人必须飞跑去集中。据说母亲在出工时间上有时候是受到照顾的,但无论如何,母亲荏弱的肩膀挑了至少两个人的担子。
晚上,哪怕是冬日的晚上,母亲总是在盘龙溪洗涤。洗涤全家的衣物,洗涤父亲的床单c褥片子c脏污的内衣。他想帮助母亲,却老被冻得涕泗流淌。手还没有伸进水里,母亲就会想出个事情来,指派他回家。该洗的东西全都洗了,安顿了父亲,夜已深了,母亲还要去东边小窑洞纺棉花。
盘泥不知道母亲在东边小窑洞每夜纺棉到什么时辰,因为他瞌睡。入学了,念书识字了,夜间要写作业了,母亲在纺车旁架设了一块小木版,安置了油灯。母亲借用他简易功课桌上油灯泻落的光线摇动纺车,不知疲倦地重复着单调的动作。倘不是他写作业,母亲是要把灯芯调到极小的,小到好似一枚青豆儿。
作业写完,母亲就催促他睡觉,而母亲的纺车声则一直响下去。
有天夜里,他长久地睡不下去。跑出来小便的时候,听到纺车声里掺合了另外的什么。他轻手轻脚地趋近窑洞门口,听出了,是母亲拖了长音的哭声
他赤着脚,在昏暗的瘦月之下,站了很久,忍不住走进去。
母亲惊异他没有睡觉,催他睡去。他则半蹲半跪在母亲面前,用笨拙的小手擦拂母亲的泪水。母亲在颤声的叹息中将他紧紧地揽入怀里。
这个夜晚他才知道他曾经有个姐姐,不幸在饥饿与病痛中丧失了性命。
母亲的泪水连连滴下来,滴在儿子的额头。我想你姐姐,我想她呀,我睁眼闭眼都是她。好聪明的姑娘,她要是活着,会用她的小手小胳膊帮妈妈了,帮妈妈了,会服侍你爹爹,会护着你
母子抱头痛哭的情景被如豆青灯深深镌刻在窑洞的壁上,镌刻在盘龙山腹内。
以后好多年,盘泥对矿井的憎恨情绪没有丝毫消减,单纯地认为矿井害了父亲继而害了全家。像经过固化的电子芯片似的,没有改变看法。不但憎恨盘古坑的矿井,而且憎恨全世界所有的矿井。
他慢慢长大起来,影影绰绰地,又知道了盘古坑藏着故事。
关于他盘泥身世的奇特故事竟然也和地下的黑窟窿关系密切。故事在别人嘴里和耳朵里或许活灵活现,长舌妇c长舌男可能还一遍一遍当下饭的菜,但在他这里是团迷雾。他咬起腮帮,下巴实腾腾的,他走在盘古坑的村路上,连地上的影子都是厚墩墩的,他又考取了天子脚前的好大学,放假了才回来几天,谁跟他说讨打的话呢?谁知道他是否想弄清楚雾的脉络呢?
然而,他回盘古坑开矿了。
没想到那铁塔却又树成了愧疚的碑。
019
母亲恰在那些日子病了。病重,病危,病故。不能怪母亲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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