长欢在梅海间流连,骤然听闻容悦卿呼唤“清清”,一时间没经心,竟迷迷糊糊应了一声:“容郎”
容悦卿身一凛,顿觉深种在心里某个地方那棵枯萎的花树瞬间绽出千朵芽苞,细碎纷繁的花开声噼里啪啦地叩动着他的心弦,使他从头到脚打了一个寒战。他定在原地,僵成一个奇异的姿势,口中发出箫涩的声音:“你你说什么?”
长欢方觉失言,然而再假作若无其事业已来不及了。“容郎”这个称呼是清扬的专属,想来大概锦姿也是不会拾人牙慧沿用此称的,她惯爱将自己和容悦卿青梅竹马的往事挂在嘴边,唤一声“卿哥”。而长欢则从来都是叫容悦卿“姐夫”的,明明带着浓烈的讥诮和讽刺,脸上却挂着懵懂天真的面具,像无心似的,始终提醒着他和清扬那段过往。
她不知道,她的每一声轻唤都像一柄极快极利的匕首,在他的心上划下一道道鲜血淋漓的伤口。然而,他爱这种绝痛的刺激,爱听到“姐夫”时眼前闪过清扬面孔的错觉,更爱有人时刻肯定着清扬的存在,不似府中其他人,为了阿谀锦姿试图将清扬留下的所有痕迹然抹去。
容悦卿见她不答,向前抢了一步,抓住长欢幼嫩的肩膀,有些激动地再次问道:“你刚刚叫我什么?”
长欢望着容悦卿因惊愕和期待而微微扭曲的脸庞,骤然发觉这个倾城之貌的男子,岁月并没有太过眷顾于他。那张原本玉雕般无暇的面孔,乍看之下还是俊美得不可方物,然而此刻凑近细看,刚过而立之年便隐有琐屑的细纹爬上他的眼尾。这些纹路发迹于他桃花春水一般的魅眼,一直延伸到丰满而优雅的鬓边,那里,一翘突兀的银丝隐隐藏于大体乌亮的青丝之中,似在昭示着芳华即将流逝、盛颜终究转衰。
衰老从来不是不期而至的,总会有它到来的缘故。这些年,容悦卿这个都统当得并不轻松。虽然是国民政府承认的要员,然而在这乱世之中,政府本身已是内忧外患、自顾不暇,各地政权割据、各自为政,宁安城这座富庶的要塞亦难免强敌环饲。他作为宁安城的主人、军队名义上的最高长官,实在半分也轻率不得。而他本就是心思深沉之人,再加上时时思虑着如何从锦姿手中谋得权力,愣将他一个本应意气风发的壮美男子,生生熬得长出了皱纹,苍白了鬓髯。
长欢不禁在心中感慨:自古美人叹迟暮,不许英雄见白头。
“姐夫,你怎么了?”半晌,长欢假作茫然不知,反问道。
容悦卿原本微醺的面色此刻已呈现出灼灼的绛红色,温润如玉的额头上暴起几缕翠色的青筋,好像白玉翡翠雕琢成的一件珍宝,拢在轻盈的红绒布盒子之中,贵重却沾染了尘世。他迫切地晃着长欢的双肩,低吼似的问道:“你唤我容郎了,对不对?清清,是你,对不对?”
长欢扭着脸去拂容悦卿的手,却发现那双纤长白皙的手如同一对钳夹,牢牢将她禁锢住了,分毫动弹不得。她只得避开他灼热的眼神,挣扎着,冷然地说道:“姐夫,你弄疼我了!你在说什么,我听不明白。你醉了!”
容悦卿急昏了头脑,仍不懈地追问:“清清,你回来了,为什么不认我?”
“姐夫!”长欢提高声音,语气中带着十足的薄凉和距离,“你看清楚,我是长欢!”
容悦卿这才恍然恢复了神思,怔怔地盯着长欢,想从她脸上寻得一丝不同寻常的痕迹。然而,长欢冷淡的面孔高绝得无懈可击,那份拒人千里令他不禁肃然,讷讷地嘟囔着:“你为何同你姐姐清扬如此相像?”
听闻“清扬”这个名字,长欢的心突地狠跳了一拍,前世的屈辱和绝望像奔腾的水瀑一般,从她头顶淋漓浇下,把她浑身的暖意都驱走了。于是,她的面孔更冷,心也坚硬,牵起嘴角讥讽道:“既是姐妹,自然相像。姐夫不会是打算借醉轻薄于我吧?怎么,这都统府里的女人,姐夫想尝个遍吗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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