天光尚早,此时的茶楼本就人少。
洛河岸边,从二楼的窗口望去,千年古城被沿河的杨柳遮去半面,青砖碧瓦,斗拱飞檐隐约其间。天上云霞的印在水面,帆影剪秋水,像是来回穿飞的梭子,织就一河锦绣。渡口c船坞有人远游辞别,依依不舍,有人江湖归来,舟船未系,便跳跃上岸。有的是俊男俏女,文人骚客,携了旧友新知,前来游河寄情,吟赋作诗的,更多的是渔郎樵哥,撒网荷担,为生计匆匆劳顿的身影。天地自然生成文章,融境入情,自不劳凡夫俗子代笔。新茶初沏,赖此消磨半日,一直戎马倥偬的生涯,眼前景物,于贺霆岳来说,算得上极奢侈了。
有雨观雨,无雨听风,往日他虽来茶楼,也不是个品茶客,此间可以坐忘,神游天地,忘却机心。而今天却不行,他无法将自己的思绪从刀光血影之间收回,心绪不宁,号角鼙鼓依稀在耳畔回响,好像提醒他,焉支山下再不能回家的白骨,也是高堂少妇梦里的娇儿丈夫,漫天黄沙也遮不住。
他举起茶杯,一饮而尽。此时此地此景此情牵念的人,总不必刻意想起,也永远无法忘却。
另一扇窗前,落座一人,一袭布衣,一把佩剑。
窗明几净,气定神闲。也没用眼角打量四下的客人,推开字扇,兀自轻摇起来。而初秋的季节,本已有了丝凉意,摇扇,不过一种习惯。
看他系着剑,古雅质朴,是个识器的。那种观千剑而识器的洞晓与明彻,不是作出来的。刚刚他佩剑从自己身边经过,腰中的龙游宝刀竟一阵不易察觉的微微颤栗,隐隐有一丝欢愉之意,是共鸣还是知遇?
山色有无中,洛河去无声,斯人临窗照水。
贺霆岳心下暗自一声赞叹。
这天地,能把自己观照为一篇文章,这人,能把自己渲染成一幅画,而后自行点睛,烟火不起,纤尘不飞。给人感觉,他一直就在这天地生成的画里的。
想来佩剑也不过是避人耳目罢了,举手投足间的清贵与出尘气质,却是遮掩不住。人,久客江湖,便掩不住风霜,久浸卷帙,便藏不住诗书,久经沙场,便遮不住杀气。
他呢,不会过而立之年,是怎样的家世与阅历,才涵养出这般气息?
青山明灭却忽见,我心自有清明。
隔一张桌,隔一盏茶的温度,隔十丈软红,这篇天地文章,竟无人做主,无法点墨。
倒也好,萍水相逢,便匆匆互通了名号,道破了来历,反堕了下乘,失了机韵。
千言万语不及一默。
秋光泄满地,斯人已去,茶已凉。
偌大的二楼仅余贺霆岳一人,一丝遗憾,一丝意犹未足,他飘袂而去的背影,让自己觉得哪里有些出神。
他长身而起,伙计笑着说,茶钱会过了,刚佩剑的那位姑娘。
那位姑娘?伙计点点头。贺霆岳恍然,原来刚刚出神是在这儿。他摇了摇头,微微一笑,从医馆带来的不舒服一扫而空。
回到府中,他径直来到后院。后院没有亭台楼榭曲沼流水,只是一块平地,因为他是个武将,后院就是个演武场。
一个八九岁左右的孩子在练拳,一招一式干净利落,劈挂腾跃隐隐带风,显然已非一日之功。看到贺霆岳,孩子似乎更加兴奋了,出拳踢腿更加卖力。
贺霆岳微微叹了口气,没说什么。
那孩子叫宇文泰,今年刚八岁,是自己的义子。
贺霆岳出身行伍,刀头舔血,马革裹尸便是常事,每一次战役都当是最后一次。战友之间的情谊,是剔骨还肉,以命换命,一句话,当得生死,一个承诺,重逾千钧。三年前,宇文肱为掩护自己突围,失陷敌阵。他向宇文肱承诺,如果活着就好好照顾孩子,不让他再从军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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